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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老了，一切都开始拖泥带水了，更喜欢罗嗦了，总是不停地在我的耳边交待这提醒那，一出口就是“小子，我得给你说说”，唯独不变的还是那鹰隼般的眼神，朝我望一眼，我就望风而逃。你说你出门磨圈、和人絮叨现在的社会，还有每天清晨都要对着他的孙子我的儿子进行“军训”，什么“头要正颈要直”的，什么“站如松坐如钟”啊，忙什么忙啊!不过，我踅摸着心思去理解父亲。过去指挥千军万马，现在不指挥个人就失落了呗。呵呵，就叫他折腾吧，只要他高兴。
我也很忙，因为手中的一点“那个”，就有很多人上门来朝我说好话。忙来忙去，就和张玉“忙”上了。张玉的话说得比别人都好听，她用近乎开玩笑的口气说：赵局，咱俩有缘分啊!论远近，是老乡;说校友，您是前辈师兄;还有名字，都带有‘玉’字……她还说我笑起来像绽放着的“赵粉”牡丹。
父亲和我虽然像两条若即若离的线条，运行在各自的生活轨道，偶尔吃饭或者睡觉时才“若即”一下。就这一下的“若即”，父亲就要盯着我启动开场白“小子，我得给你说说”，那眼神好像能把我洞穿。唉，好像我还是那个刚刚走进军营的新兵，还是那个刚刚缀上军衔的军官，还是那个刚刚坐在这幢政府大楼的公务员。
张玉总是有许多理由单独与我在一起，无论在茶楼、迪厅或者远山近水，她都给你安排得自然不着痕迹，送你点啥也叫你不得不笑纳还得愉快地笑纳。张玉的脸盘身材与她的谈吐一样蛮有质量，在我的眼里张玉才是一朵常常绽放着的“赵粉”牡丹。更为重要的是，她从未提过什么非分的要求。我非常轻松且非常愉快地与她交往着。为什么不呢?!我暗自感慨：这样的女人是宝哟!想到这里就觉得应该为张玉做点什么，包括手中稍微歪一点就会产生许多财富的那支笔。
忽一日，父亲拽了我陪他回老部队转转。缓行中的父亲看着一队队训练着的朝气蓬勃的士兵，鹰隼样的眼神竟然有些伤感难舍，那些曾经火热的生活离他渐渐远去了。在部队的监控室里，团队领导向他们的老首长介绍了营区管理的现代化，一面墙上全是一排排的监控画面：大门外川流不息的车辆、人流，营区各个角落无不尽收眼底。父亲凝重地说：天眼呢。说罢，朝我乜斜一眼，我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进而就想到了酒店、街口这些有监控设施的地方。后来，我一本正经地与张玉说起这些，张玉柔若无骨的身子紧凑在我的身边，特理解地说：那咱少去那些公共场所啊。
父亲也与时俱进地热上了电脑，在家里常常用他的一指禅神神秘秘地捣鼓着什么。有时候我就凑了前去看，父亲就遮掩，嘀咕着“天眼”就匆匆关了页面。这些菜鸟小伎俩难不倒我，我从历史窗口查到了父亲浏览过的页面，原来是摄影网站里一个标题叫“天眼”的帖子，是摄影发烧友“扫街”扫到的一幅幅情人们在拥吻的片子。我一路浏览下来，裂了嘴笑。笑着笑着，我就觉出了哪儿不对劲。是哪儿不对劲呢?背上就似乎有父亲盯我的眼神。我忧虑地对张玉说：如果咱们也被拍摄下来，这人就丢大了。张玉撇撇嘴：那才刺激哩。看我神色不满，张玉娇嗔地说：跟你开玩笑呢。咱们出门注意点不得了?!
我与张玉也去涉足远山远水。许是远离了熟悉的环境，心境自然轻松了许多，玩得惬意玩得忘乎所以，玩得差点越了界。回到家的那个晚上，父亲对我给他带的东西不屑一顾，照常看电视，电视画面正是一处处的旅游风光片，上面有许多游客一闪即逝的背影和笑脸。我暗地里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那里面有我和我们么?我得与张玉好好说道说道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赶紧刹车!
夜里，我辗转反侧，瞪眼看着天花板上的黑幕，看着看着，就发现生出了许多眼睛出来。有父亲鹰隼样的眼，有妻儿殷切的眼，有领导有同事有朋友复杂的眼……还有许许多多不认识的人的眼睛或鄙视或愤怒或嘲笑或幸灾乐祸地注视着我，飞舞着，一起向我扑来，把我惊得冷汗淋淋。天眼啊天眼!人心的天眼更为使人颤栗。
……直到一缕晨曦潜入我的窗口。客厅里照常传来了父亲苍老浑厚的口令：“头要正颈要直”“站如松坐如钟”，父亲也与我的儿子他的孙子说起了老一套的开场白“小小子，我得给你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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